鸟鸟说鸭绒就是我理想中女性的样子

她想从相亲讲起。

这个话题听起来有点老。导演组也劝过她,「太老了,大家不爱听」,希望她能讲「更有共鸣点」的职场话题。她差点就妥协了,打算换一个办公室里有人讲黄色笑话的段子,但是改的过程很不顺利。她心里知道,这不是她最想在这个舞台表达的内容。

后来,她还是决定讲相亲。「捡漏……作为一个成熟的单身女性,我知道相亲是不可能遇到这样的好事情的」,张雨绮第一个大笑着拍灯。她继续讲,「道理也很简单,大家有在早高峰的地铁站门口,见过那种孤零零的、一辆停着的共享单车吗?你千万不要觉得这辆车就是专门留给快要迟到的你的,你开都不要去开它」。

鸟鸟说鸭绒就是我理想中女性的样子

场子炸了。

这是《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》比赛第一场。许多观众都是因为这期节目第一次认识了鸭绒。

第二轮比赛,她想讲脱发,导演组再次建议她换个话题,「这个话题太小」,他们说。上台前,大部分人并不看好这个段子。比赛前一天,鸭绒在开放麦碰到脱口秀公司的老板,老板也对她说,脱发这个点太小,很难引起共鸣。鸭绒看着老板的头发,「他头发也不多啊」。

出乎意料,场子再次炸了。但她还是被淘汰了。

其实「相亲」的段子,鸭绒很早就在开放麦讲过。有一次演出,同行的脱口秀演员听完很惊讶,「你啥时候写的,好好啊」。在他看来,相亲被评头论足,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是受伤或者是愤怒,但是鸭绒似乎根本不屑于对方的评价。

鸭绒的段子还让他想起一部短片,主角是一位女高中生,被表姐叫去参加一场饭局。饭局上除了她们,都是中年男人。但和很多类似故事的走向不同,短片里的这位女学生始终是个旁观者,观察着酒桌上的荒诞。一篇评论文章里,作者评价导演时说:

「她创造的女学生,非常疏离,非常旁观,她没有被卷进酒局里,也没有被非礼揩油的危险,KTV大家搂着小妹嗷嗷乱叫时,她就在那旁观酒局荒诞的一幕。她是个观察者,研究者,评论者,还是拿着秒表计时的测量者。这是极少出现的女性角色。」

就像那个女高中生,鸭绒也像是一个旁观者。今年《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》不是她第一次参赛,也不是她第一次经历淘汰。前两次参加《脱口秀大会》,都是一轮游,其中一季的段子被剪得稀碎,唯一剪进正片的,是她调侃自己和周笔畅长得像,还被粉丝追过来骂。但讲起这些,她的语气淡淡的,像讲述别人的生活。

9月末,我在上海见到鸭绒,没有多余的寒暄,她只是转头说了一句「你好」,然后是漫长的沉默。

就像她的段子,鸭绒给人的第一印象有点冷。第二赛段比赛,鲁豫评价她,「听前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的时候,(我)会有点担心,如果能把前半部分压缩一点,迅速进入后面(会更好),因为真正炸的燃的在后面」。鸭绒后来回应:「我没办法一下子走到强烈的情绪里面,所以我需要说一些小的事情,慢慢地把自己的情绪带到那个位置。」

她知道自己就是这样。她很少在朋友面前哭,哪怕压力最大的时候,也只会在事后以吐槽的形式和朋友说起。她习惯一个人消化情绪,解决问题。第一次讲开放麦冷场,她也没有对任何朋友讲起。直到一年后,她拿到杨麦克的月冠军,朋友们才得知了这个消息。在鸭绒看来,只有干到有点东西了,才能够跟别人分享,「去唱KTV总不能就说自己是歌手吧」——还是那种淡淡的语气。

她害怕麻烦别人。最极端的一次是去年春天,下班回家路上,她摔了一跤,一只脚崴得很严重。上个岔路口分开的同事还未走远,但她想了想,还是没打电话,一个人靠着那只好脚去了医院,保安看到她,「都这个样子了,还一个人来」。但她并不觉得自己可怜,只是想着「又克服了一个困难」。看完医生,她又一个人打车回家。快到小区门口,她才终于拨通室友的电话,室友是她的高中同学,两个人认识了十几年。单对鸭绒来说,麻烦别人的心理距离仅限于从小区门口到家门口的500米。

这让鸭绒一直显得疏离。但有一天,她发现,自己可以更深刻地投入进去。身为女性,她自觉是比较幸运的那个,童年平顺,家庭友爱,成绩拔尖,不太需要特别为自己争取什么,后来当她进入主观评价大于客观评价的职场,当她和更多女性相遇,看到发生在彼此身上更广泛的、更隐秘的不公平,她没办法再置身事外。

第一次

从小,鸭绒就非常擅长察言观色。她出生在浙江台州的一个村子,小时候和爷爷奶奶一起住,她常能经历妈妈和奶奶彼此有意见,而父亲表现得无奈、无力又不负责的时刻。她看得到每个人细微的心思。逢年过节,女人在厨房做饭、洗碗,鸭绒坐在她们中间,看到一些家长里短被她们绘声绘色地讲出来,「那么鲜活而生动」。

后来,她考上了上海外国语大学葡语专业,毕业后进入一家大型企业,开始了上班的生活。她在餐厅里和隔壁桌四五岁的小孩聊天,观察他和母亲的对话方式,她去坦桑尼亚出差,接触不同阶层的人群,她总是能捕捉到生活里容易被忽略过去的细节。

最开始说脱口秀,她擅长讲生活里的小事。她说水果的自驾游:一箱黄桃如何从西安的郊区花了一周的时间才快递到家;她说中年男人的微信头像:男性基本到了四十岁的时候,微信头像会统一变成蓝天或者是大海;她说飞机落地非洲的那刻:广袤无垠的非洲大地边上,升起了一轮满月,我跟那个月亮之间什么都没有,除了三棵棕榈树。生活在她的讲述里轻盈而多样。

小方最开始注意到鸭绒,是在上海山羊Goat俱乐部刚刚开业时,她是俱乐部主理人,每晚都会坐在最后一排听。那时还是新人的鸭绒上台讲,「感觉特别不一样」,在小方的印象里,头几次尝试开放麦的新演员一般都会比较外放,「想给自己壮胆」,但是鸭绒的表演风格有点「娓娓道来」,她很镇定地讲述自己看到的东西。

小方说,在众多脱口秀演员里,「其他人是努力在生活中找素材,鸭绒是努力生活,分享生活。」线下演出的时候,其他演员都很紧张,只有鸭绒在想晚饭吃什么。晚上录播客,鸭绒通常是最早走的那个,因为到点就困。小方觉得,大部分人把脱口秀当成全部的事业,但鸭绒真的是当副业在干,「去非洲待个半年也没那么有所谓」。

后来,鸭绒讲起脱口秀最初吸引她的时刻。那是2018年,《脱口秀大会》第一季播出。学计算机的宅男韦若琛上台,讲了帮人修电脑的段子。她感到一种冲动,一个人拿着麦,讲五六分钟,讲生活里发生的小事,「就像平时会跟朋友分享的那样」。

她关注了一些开放麦的公号,去看了第一场线下演出。和很多女性脱口秀演员一样,她想上台,又害怕被拒绝,于是先做了志愿者。直到两个月后,她看到一个18岁的观众上台讲,后来又有一个14岁的小孩上台讲,那一刻她觉得「我不要再为他们服务了」,鼓起勇气报了名。

第一次,她冷场了。原本她以为可以和观众互动,等到真正上台后,灯光特别亮,什么都看不见。嘴巴跟不上脑子,预设的梗没有「响」,紧张的情绪立马上来。为了救场,她讲了一些很碎片的话,「不好笑更尴尬」。酒吧老板倒是笑了,鸭绒记得很清楚,「不是觉得好笑,而是那种嗔笑」。

她偷偷在家苦练,发挥了好学生的做题能力,快速总结经验:梗没响的时候,不要为了试图活跃气氛讲一些无关的话,只要继续往下讲,「观众还是会笑的」;舞台灯光很亮,四周很暗,那就在一个黑暗的房间练习讲话,保证下回上台不会吓一跳。再上台那一次,虽然还是没有达到她的预期,但是观众笑了。

取得突破是在2019年7月,在当月的杨麦克比赛上,她获得了冠军,很快她就晋级为商演演员,从此过上了白天上班,晚上去讲开放麦的生活。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顺其自然,她的个性始终没改变过,私下里很安静,舞台人格和现实人格出奇一致。在最开始,脱口秀就是她生活中的一件小事,让她在朝九晚五的工作之外,多了一份期待。

「你什么都不行」

查查和鸭绒是因为追星认识的,她们一起做过字幕组,友谊从线上延伸到了线下。认识了十年,查查说,鸭绒很少主动说起工作的糟心事,也很少在朋友面前哭,但是只要鸭绒约她去迪士尼,她就知道朋友的状态不好。

工作之后,鸭绒遇到了几乎所有打工人都会遇到的事儿——成为一个「便利贴女孩」,不仅要做好分内的事,还要兼职做财务,做了很多别人不愿意做的事情,但是却很难得到认可。有一次,领导在饭桌上高谈阔论起AI发展对行业的影响,还让鸭绒思考一下未来,「思考你有什么额外的价值是不能被取代的」。鸭绒知道他喝高了,但是依旧受到打击,「就感觉我一文不值」。

但那次好克服,毕竟是醉话,不往心里去也就过去了。再工作几年后,有另一个领导会直接、严肃、反复地告诉她「你做的工作就是没什么意义啊」。好几次她做噩梦,梦里领导批评她,「你就是做什么都不行啊」。她哭醒,但又有点分不清是做梦,还是这一幕真的发生过。她意识到自己那时候状态真的很差。

她平常不愿意在公开场合表露脆弱,但那段时间下了班去演出,上台前,制作人的一句「你怎么看起来心情不太好」,就能把她问哭。她发现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,去淡淡地旁观了。她有一些情绪,需要发泄,需要表达,生活里那些无法依靠自己解决的问题,她在段子里可以去回应,去调侃,去刺破。每次讲完,观众笑了,原本的难过就被冲淡了很多。

那段时间,她写过一个上海阿姨说话艺术的段子,开头的场景是在一家便利店,店员是一位上海阿姨,鸭绒问,蛋黄粽里除了蛋黄还有什么。阿姨说,那么,肯定还有糯米的呀。下一个场景,鸭绒参加一个岗位面试,从会议室出来,同事揶揄她,你是靠卖萌过了这次面试的吗?鸭绒说,那么,肯定也要自我介绍的咯。

这是鸭绒在工作里真实碰到的事情。但当时,她只是惯性打了哈哈过去。直到写段子的时候,她才意识到原来可以这样反击。

这也是她第一次用段子化解了工作带给她的生气。脱口秀的意义也变了,从生活里的一件小事变成一个出口,是「自我心理治疗」的方式。拍摄那天的同题问答环节,被问到「作为一个脱口秀演员,你最想冒犯的是什么」,她说:「冒犯我平常生活中不敢冒犯的人。」生活里,出于各种原因,遇到不合理的、不公平,她会配合,但是当它们变成素材,化成笑声,那些不曾被安放的情绪都有了出口。

但和很多脱口秀演员的选择不同,鸭绒到现在都没有想过当一个全职演员。「因为我是那种不能坐在家里等的人」,她说,「如果这个月没有人找我演出,没有人找我做商务,是不是我哪里有问题,是不是我又过气了?」她会有焦虑,而这个焦虑其实是无谓的。对她来说,生活大于脱口秀,她需要一个稳定的生活节奏,也需要脱口秀让她的手里握有更多的选择权。

曾经有一家公司的老板邀请鸭绒去年会演出,问她一场多少钱,鸭绒说400块。对方很惊讶,「这也太少了」,他说,「我给你多一点」。在那段时间,她就是这个价位的演员。前两次失败的《脱口秀大会》,常常有人会拿着节目截图问她,这人是不是你。她说,「蛮痛苦的」,因为「头发都是塌的,油得不成样子了」。

一些真正的挫败感,被鸭绒掩藏了起来。

2020年1月,一场线下主题赛,鸭绒在公司吃完年夜饭,喝了点红酒,就赶到比赛现场上了台。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讲完全场,嘴上一直吃螺丝,只记得观众笑得很开心。她虽然觉得自己那天的段子也不差,但她知道观众笑得更多的一定是醉酒本身。「一个醉酒的女人说什么不好笑呢?」因为她不断的口误和观众长时间的大笑,她超时了,最后一个梗还没说完,就被主持人赶了下来。后来她去卫生间吐完,在桌上趴着休息时,李诞跑出来,努力压低着音量大叫:「鸭绒!鸭绒!你是冠军你知道吗?!」

他开玩笑的。那天她拿到的是李诞特选第三名,用以表彰他一直想尝试却不敢(也不值得鼓励)的一次「行为艺术」。

在一些偶尔外放的时刻,鸭绒好像把自己拿了出来。这些时刻通常是细小的,不经意间的,她甚至自己也没意识到。直到有一次,她和王梓晗聊起来,王梓晗问她,「你是不是会觉得别人喜欢你,是因为你从来不犯错?」这是鸭绒第一次清晰地看到自己性格中的根深蒂固的一面,「可能因为我们从小就是那种成绩很好,不让家长操心的那种人,所以会习惯性地觉得我是不是应该保持这个人设,不让别人替我操心」。但现在,她觉得不是必须如此了。

她和她们

今年,脱口秀带给鸭绒真正的改变。

在相亲的段子被「打」回来的时候,是姐妹读稿会的编剧三弟、航哥的争取,段子才保留了下来。在「脱发」被认为话题太小的时候,是鸟鸟鼓励她继续写,不止鼓励了一次,隔了几天,她再次收到鸟鸟发来的微信:「真的特别好,希望你赶紧讲。」鸭绒觉得,鸟鸟是在说,再不写就被别人写了。也是因为鸟鸟的鼓励,很短的时间里,鸭绒就写出了后来震惊全场的段子。

「如果没有女演员提供这么多支持和力量,今年不可能这么顺利。」入行六年来,这是她第一次坚持了自己,而承托住这份坚持的,正是这些女演员们。

过去几年,许多脱口秀演员都有了自己的播客。今年很偶然的一次,几个女演员凑在一起聊天,兴之所至,大家起哄,「为什么我们不做一个播客」,说完就拉了一个群,成员包括小鹿、航哥、颜怡、颜悦、鸟鸟、三弟、晓卉、周欣雨、鸭绒、小方,还有后来加入的「纪律委员」步姐。

一切都很临时、很仓促,但大家因此常常借着录播客的名头聚在一起。颜怡颜悦的家是一个重要的据点。每个人对于聚会的记忆都落在一些听上去无关紧要的细节上。鸟鸟说,颜怡颜悦家实在太好看了。她讲起厕所马桶上的冲水按钮,「一个凸起的、非常有质感的红色桃心按钮」。她们谈论脱口秀,谈论生活,谈论每个人的过去,就像鸭绒小时候置身其中的家长里短。常常等到窗外的鸟鸣响起,大家才惊觉,一个晚上过去了。

「搞不清楚怎么有那么多话要说」,以前鸟鸟不太知道怎么small talk,总觉得「自己讲1分钟,浪费别人7分钟」,但是现在她意识到,生活不是每时每刻的聊天都需要有意义的,说废话也很开心,「有时候人活着,不为了什么,是感情上需要。」

在《对女性的恐惧:女巫、猎巫和妇女》里,女性主义学者费代里奇曾追溯「八卦」如何从一个表达友谊和喜爱之情的词变成了一个诋毁和嘲讽的词:「如果从另一个文化传统的视角来看,这种『妇女之间的闲谈』会显得非常不一样。在世界的很多地方,妇女在历史上被视为历史的编织者——是那些让过去的声音和社群的记忆保持鲜活的人,并通过将它们传递给未来的一代,创造一种集体的认同和深刻的联结感。」

某种意义上,正是费代里奇说的「彼此的认同和深刻的联结感」给予了鸭绒勇气,不仅是做自己的勇气,还有求助的勇气。过去她习惯一个人消化情绪,解决问题。碰到段子卡住或者不确定的时候,鸭绒总觉得自己要再琢磨琢磨,不好意思麻烦别人。到了今年,写完一篇,鸭绒就会直接丢到群里,让大家帮忙看看。

当我们再次提到崴脚的事情,鸭绒说,她不是真的不需要帮助,而是太习惯一人克服困难,反应不过来要怎么求助。但是因为有了这些姐妹们,她意识到,不是所有事都要自己搞定的,「也没必要,是吧」。

鸟鸟也有类似的感受。在她看来,不愿意麻烦别人是很多女性都会有的心理,「也不是真的不需要帮助,也不是不需要找人聊一聊,但就挺怕人家为什么要花时间在你身上。」前几年参加比赛,她最大的感受是孤独,碰到否定的声音,心态很容易失衡,「参加节目最痛苦的就是对自信心的消磨。每一次被消磨,都要缓很长时间。」

今年鸟鸟没有作为选手出现在《脱口秀和Ta的朋友》,而是作为女演员口中那个对她们帮助最大的「鸟鸟」出现在节目里。她觉得,这届女演员的心理状态比她之前好多了,虽然肯定还是紧张,但更有力量了,「她们不再把节目上的否定或者肯定看成最重要的评价」。

进入脱口秀行业十几年,小方发现,相比男演员,女演员普遍对「危险」的感知更强,会更谨慎,也更「收着」,容易陷入单打独斗的状态,而单打独斗又会带来信息闭塞。「对于新人女演员来说,她们不仅需要节目上观众的认可,这种东西有的时候是会消失的,她们更需要整体性的认可,才会更有安全感。」在她看来,这些女演员们凑在一起,不仅是报团取暖,也是相互认可。

在这群女演员中间,鸭绒是「成熟」的那个。有时候群里讨论很杂乱,你一条我一条,她总能迅速把每个人的意见整合起来,「没有几年努力认真的工作经验是不可能做到的」。鸭绒也总能很敏锐地捕捉到每个人的情绪。一旦感觉到谁落单了,就会立马把对方拉起来。尽管每个人的成长环境不同,「但好多话都能聊到一起去」。鸟鸟从小就喜欢外语老师,而鸭绒的外语很好,她说,鸭绒就是我理想中女性的样子。

在鸭绒以及脱口秀女演员的采访里,她们讲述更多的不是自己,而是彼此。

鸭绒讲起在Echo身上感受到的勇气。Echo打算在段子的第二部分讲和前男友分手的事情,刚确定这个话题的时候,她和鸭绒聊,鸭绒从技术层面建议她用一些梗来化解事情本身的沉重,但是Echo对鸭绒说:「可是我真的很难过,到现在还是很难过,我想在台上保留住这份脆弱。」那一刻,鸭绒被击中了,「可能是我不太愿意暴露脆弱」。后来Echo淘汰,鸭绒转发了她的段子,「我为试图建议她淡化这种悲伤而感到自责」。

鸟鸟聊起Echo对她的感谢。她说,不觉得自己帮了什么忙,「Echo太真了,真到让我觉得这个秀场有点浅薄。」在她看来,Echo做了一个选择,「在取悦和真实之间,她选择了后者,我觉得真的很了不起」。

这些女演员在一起,会走着走着突然唱起《流星雨》,会同时为路边出现的一只小猫惊叹,会经常慨叹怎么有这么多话要说。普通的线下演出,女演员一般只有0到2个,有时候遇到熟的还能聊两句,大部分时候只能尬着。但是因为今年有了「三好姐妹」的女性专场,鸭绒说,「我不再感到自己是少数群体」。

小方想起的是另一个画面。那是脱口秀刚刚发展起来的时候,她常常会在舞台边看到坐在第一排的女生,「一边听,一边偷偷做笔记」。她能感到,很多女生是抱着学习和吸收的心态,「应该是想上台的」。今年,有很多女演员被看见,但还有很多女孩,对这个舞台好奇,但还没有鼓起勇气。

升级打怪

9月末,《人物》第一次见到鸭绒那天,她刚从希腊出差回来,时差都没倒,就去看了王源的演唱会。她喜欢TFBOYS很多年了,从大三去葡萄牙交换那年开始,最初是因为身处异乡的孤独,偶然刷到「三小只」的团综,被他们之间的友情打动。后来,TFBOYS营业越来越少,但是每次谁有新作品,她还是会去看。

那天,王源唱了《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》,鸭绒想起2019年的演唱会上,王源也唱了这首,「他当时压力挺大的,还唱哭了」。但是这次,鸭绒觉得王源唱得那么轻松,「完全没有以前我要证明给你看的紧张感」。回家后,她发了微博:「上一次看是2019年,5年下来我和王源的人生均大有进步,共勉鼓励。」配图是演唱会大屏上王源写下的一句话:「我为我们感到骄傲。」

小方一路看着鸭绒从开放麦走到今天。她觉得,这六年里,鸭绒最大的变化不是风格上的,而是内功上的。让她印象很深的一场是今年妇女节的全女性拼盘演出,鸭绒第二个登台。她有过担心,一般上大剧场舞台的开场演员性格都比较外放,能够让场子很快热起来,她害怕鸭绒的风格镇不住场。但鸭绒上台后,特别笃定和自信,「和三四年前在俱乐部小舞台上很不一样」。那一次演出,尽管鸭绒依然是娓娓道来的风格,却收获了非常好的反馈。

这样的变化既来自于女性共同体带来的安全感,也有工作带给她的底气。在职场摸爬滚打多年后,去年,她因为近几年在几个项目中的不错表现升了职,有了更多话语权。她觉得今年她工作最大的进步是公司里开始有人说她坏话了,但是她很开心,「说明我得到一些我不该得到的东西了」。以前她在意别人是否喜欢她,但是今年她的害怕少了,「不喜欢我为什么一定是我的问题」。

决赛那天,节目组给所有「意难平」的选手颁奖,鸭绒获得的是「只有一个真相奖」。上台领奖,她语气淡定:「反正今年我也30岁了,这种虚拟语气是哄不了我的。我觉得真的遗憾的话,公司是可以给我加工资的,或者我这段话里其实也可以加一个商务。」

那些质疑的声音还是会时不时地笼罩着鸭绒。前段时间,有一个很久没合作过的同事又评价她哪里做得不好,说她「不能独当一面」。鸭绒很生气,「他不知道我这两年在做什么,他就是觉得我做得不好」。但是她不再像以前那样,钻进评价里并陷在里面。她和录播客的姐妹们说起这个事情,一开始还在生气,但说着说着想到另一个视角,「会不会在他的世界观里,像我这样的女生,不靠爹,不靠老公,就是不应该做成任何事情的。」

这个猜测她无从论证,也不需要论证。因为在她想到这个角度的那个时刻,她又重新回到了旁观者的角度。她在端详提出诘难的对方,而不是焦虑地检视自己。

虽然她依旧无法改变不公平的处境,但是她可以把它们写进段子里。最近她开始更多写职场女性的处境,这是她切身的感受,「很多不公平是因为社会期望女性把更多精力投入在家庭里,所以在竞争一个岗位的时候,女性永远要证明自己,要做得更好,更优秀,才能获得跟男性一样的机会」。

女演员们的存在也鼓励了她往前走。在鸟鸟身上,她发现只要文本足够好,就不需要任何表演的加成,「你会觉得她和段子本身非常贴合」。而在陈晓靖身上,她看到,无论是什么类型的演员,最重要的是去展现你是什么样的人,后来,她也会更有意识地把自己的性格展现给观众看。

前两次比赛,她一度觉得舞台的灯光太亮,分散了讲段子的注意力,当今年的灯光照亮了观众的笑脸,她忽然意识到,「以前观众不笑的时候,你能明显看到他们脸上的疲劳和意兴阑珊,还有一些很努力想笑但没有笑出来的复杂表情,于是你就更不敢讲了」。这一次,尽管淘汰了,但是她第一次在线上节目被观众接住了。

最近这一年,小方觉得,鸭绒找到了属于自己的「the voice」。这是脱口秀行业里经常被拿出来讨论的概念。很多演员都会经历这个过程,小方说,「当你写出的段子跟你的舞台人格和创作核心最匹配的时候,你就找到了自己的声音。」

鸭绒的六年,也是脱口秀行业急速变化的时期。线上比赛仍然是能让她们被看见的最快途径,但它不再是唯一的路径。在小方的观察里,过去几年,很多演员不参加比赛,靠专场积累口碑,一样能走出自己的道路。这也成为女演员们的共识。正如鸭绒在微博里写的那样:「我们不是来赢的,而是来找到观众的。」

她依旧还是那个要强的、旁观的人,但脱口秀的意义变得更清晰了。当观众笑了,意味着「他们知道了你到底在生气什么,你在乎什么」,笑是一种传递,「我们可能还没有办法改变不公平的现状,但是至少我们可以告诉彼此,这是不公平的,有我支持你」。

某种意义上,绕了一大圈,鸭绒回到了「原点」。她说自己从来不是一个顺从的人,但不会很外化地表现出来。她也很聪明,知道自己哪里行,哪里不行,对于否定的声音,她花了很多时间消化,「就像是打补丁」,但最后总会回到那个结论:我是可以的。而那些还不可以的,她打了一个比喻,「比麦辣鸡翅更好吃的是刚咬一口就掉地上的麦辣鸡翅。」

那么,不如让我们重新来认识一下鸭绒——

一个好像有点冷的人,爱好追星、吃鸡和搓麻将。不开心的时候,她会约上朋友去唱K,去迪士尼追花车。脱口秀对她很重要,是出口,是将生活里大大小小的困惑捋清的过程,但是生活永远大于脱口秀,就像这次比赛,她最重要的收获,「不是赢了的欢呼,也不是输了的沉默,而是身边这些活人咚咚的热烈心跳声」。